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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下天光,我便進了佛堂,擡頭看見舒貴人已經在裏頭祈福,她見我來了,也只是輕輕擡了一眼,並未說什麼。織心按照我的授意,帶着其他宮女太監在九州清晏與天然圖畫前傳遞了消息。
至黎明前的時分,我前往門樓前看了一眼,外頭星星點點的燈籠四處奔走,看來整個圓明園都不得安寧。
“您說……怎麼會這樣……”
舒貴人在我身後開口,我轉過頭,也看着她,不知說些什麼好。
“早就聽聞人說,宮裏頭有妃嬪嫉妒他人產子,暗自下毒的……”舒貴人說到一半,連忙被我伸手製止。
“不要胡言亂語。”我皺着眉道:“這合宮裏,一向四下和睦,哪裏有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出現。”
“可是、可是這是天家。”舒貴人壓低了聲音,但字音卻極重:“若是能生下貴子,那可是能君臨天下的。”
“君臨天下的只會是皇后娘娘的嫡子!”我的聲音陡然增大,把她嚇了一跳,:“自古立嫡立長,現下嫡子有了,長子也有,誰也不能亂了這份規矩。”
舒貴人頓了一會兒,又微微的開口:“可我大清,已經亂了好多次了。”
我無言,只得轉過頭去,望向已經被雲霧遮擋了不少的滿天繁星:“皇上自有主張,他看中的皇子,手書之後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之後,誰也干涉不了。”
“更何況。”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這是我的心思,卻總覺得那麼微弱無力:“當皇上,當真有這麼好麼?”
舒貴人沒有回答。
當皇上當然好,當太后當然也好。
君臨天下的權力、母儀天下的誘惑。若是皇上駕崩的早,哪怕皇后還在世,那也是兩宮皇太后並立垂簾,深宮繁雜,就算女子自己沒有這個主意,那她身後的世家宗族,就真沒有這個主意麼?
當初我入宮之時,雖然母親對我說,但求自福,不求富貴,父親也帶了宗族中的一句話來:若是你能封上妃位,那索綽羅也不枉滿族八大姓之名。
我正胡思亂想到這裏,織心就急促促的走了進來,還是連禮都沒有行,只輕聲的道了一句:“二位主兒,皇上召集各位往正大光明去。”
舒貴人一愣:“皇后娘娘住不是在九州清晏麼?”
我擺擺手,示意舒貴人別再多問,對織心也輕聲道:“好,這就過去吧。”
嬪位以下沒有太好的鸞轎,只由兩個太監擡了往前走,現下諸事繁忙,只能自己步行了。
舒貴人跟在後頭小心翼翼、也慌慌張張的問我道:“婉貴人,你說,這是怎麼……”
我嘆了口氣道:“怕是不好了。”
“怎麼講?”
我道:“若是四阿哥大好,皇后娘娘一定會在九州清晏通知衆人。現下所有人在正大光明集合,還是皇上親自召見。宮內向來恪守男主外女主內的天理,是皇后統領六宮的,好幾次皇上的意見也蓋不過皇后去,你見過幾次後宮的事是由皇上親自來說的?”
舒貴人似乎終於明白了,她的眼睛也微微垂了下來:“也就是說……四阿哥的事已經大到,皇后娘娘無心照管我們了……”
我點點頭。再也無話。
我們在悠長的宮道上走着,夜風很冷,哪怕是夏日也顯得過於涼了。舒貴人往我這邊靠了靠,說了一句:“婉貴人,我有些怕。”
“不怕。”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不怕,我們去正大光明找皇上,不怕。”
大約一炷香的時候,便走到了正大光明前,由於上下天光隔得較遠,因此其他宮嬪已經到齊了,只有榮貴妃和如妃不在,想來是在照看二阿哥。
殿內燈火通明,皇上站在屋內,背對着我們,所有的妃嬪都擯着呼吸,金碧輝煌的宮殿內壓抑的像是地牢。
見我和舒貴人來了,李德寶通報了一聲,他的聲音也很小,大家不約而同的儘量不發出太大的動靜,似乎怕驚擾着什麼。
現在天已經更沉了,星子已經不見。都說黎明前的夜最深,看來的確是如此了。
李德寶通報完,皇上點了點頭,他轉過來看向我,也看着我們,扇子在掌心不斷的敲,似乎在想着措辭。
他的眼圈發紅,肩膀幾乎完全垮了下來,臉上出現不少的疲憊之色,他是一代雄主,無論政事上出了再大的亂子,至多也是皺一皺眉,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勞碌的面孔。
只有一次有過。
便是順妃小產而亡的那個晚上。
“各位,想來都猜到了,四阿哥薨了。”他努力鎮定的說着,手指緊緊的攥着扇面,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但我還是能聽出他喉頭髮出的哽咽。
努力壓制住的哽咽。
“啊,這個,大家都知道……四阿哥,是順妃剩下的唯一血脈。”皇上說幾個字便停一停,我看見他的臉上在微微的發顫:“後來過繼給皇后,便成了皇后與朕的嫡子。”
“四阿哥呢,懂事,年紀小就好讀書,也很聰慧,你們也都見過他,都知道他聰慧。”
“皇后的話,與朕結髮夫妻,今年已經是第……第十一年,富察·世煙,賢良淑德,擔得起母儀天下。”
他說到這兒,狠狠的抿了抿嘴脣,手裏的扇子在空中晃動,似乎想敲擊一些什麼,最後無力的落下。
他擡頭看着我們,闌珊燈火應在他的瞳孔中,他沒來由的反問我們:“擔得起,對吧?”
“擔得起。”我說道,也不只是我,宮妃們都零零散散的說道:“皇后是一位好皇后。”
“朕吶,與皇后結髮十餘年,沒能生下一個嫡子。朕知道,有許多人在背後說過,女子七出,無後便是一條,還有人說,皇后是不結果的無花果。”
“臣妾們沒……”慧嬪剛說了兩個字,被皇上擺手推了回去。
皇上繼續說着:“不是你,我知道你們不是。朕是皇帝,家事即是國事,總之,有人詆譭過皇后就是了。朕就想,既然順妃無福,那既然將孩子過繼給皇后也是好的,這樣順妃的孩子能有一個好出身,皇后也能有一個屬於她的孩子。”
他擡起頭,一字一頓的道:“那是朕的嫡子。”
少傾,他更深的嘆了一句:“是朕與富察氏的孩子啊。”
說完,他便坐在了椅子上,不若說其實是跌坐在椅子上。
他完全癱在了椅子當中,手握着扶手,像是一個老人一樣不停的喘着氣。
“是朕沒有保護好四阿哥,是朕對不起皇后。”
他低低的念着,像是一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而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
慧嬪又向前了一步,勸說道:“皇上,是四阿哥身體孱弱,有體內帶的弱病,您千萬不要責怪自己啊。”
皇上擡頭看了一眼慧嬪,沒有說話。
但我大概猜到了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畢竟皇上的智慧遠超我,我能猜到的事情,他怎麼會不知道?
“皇后現在歇下了,進來什麼事情,就勞煩容妃了。”皇上說了最後一句話,便微微閉上了眼睛休憩。
容妃低頭行了個禮,沒有說話,便退了下去。
夜越來越深了,星光徹底不見,擡頭往外看,除了蛙鳴,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很快,外頭傳來了一個燭火一樣的影子,所有人都被那個影子驚動,轉過了頭,隨之而到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很快露出了面孔,並不意外,是榮貴妃的宮女華枝。
“皇上……皇上……”
華枝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沒有人攔她。
李德寶想上去扶她,眼見她就一下子跪在了皇上的面前,燈籠落在地上,險些燒起來。
“皇上……”華枝的嘴脣顫抖,聲音也抖得厲害:“二阿哥……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