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漸深,風如刀割。
隨着緊張局勢緩解,前段時間轉移至長安城裏的難民都已返回原籍,居住在城南的人們,正冒着嚴寒整理被敵人燒成焦土的村莊。
官道上走來了百餘名唐軍,看他們的盔甲制式和軍械,應該是某州的普通廂軍,忙着重建家園的人們,看着這些士兵疲憊的神情,放下手中的工具鼓掌替他們打氣,有人喊着:“馬上就到長安了。”
唐軍點頭致意,然後繼續前進。道畔的掌聲也很快平息。目前朝廷不可能加大賑濟的力度,要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全要依靠自已的雙手,村民們必須抓緊一切時間,至少要把能抗風的住所修好。
在這隊唐軍的後方還有幾輛馬車,忙着幹活的村民,想着這些馬車裏可能是南方某州郡的官員,自然更沒有時間理會。他們哪裏會想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馬車裏的這些人,拯救了大唐。
天光從車窗的縫隙裏透了進來,落在君陌的臉上重傷未愈的他,瘦削的臉頰本就極爲蒼白,被冬日陽光一照,更是如潔淨的雪一般他看着窗外焦土般村莊,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
木柚看着他的側臉,眉間寫滿了擔心。
書院後山諸弟子在青峽一役中都受了極重的傷,相對而言她的情況最好,只是因爲主持陣法消耗了太多念力,在旅途中歇了這些天,便已經恢復了大半。
四師兄等人的情形則要糟糕不少,接受過診治後還是無法起身,一直在後方几輛馬車裏養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痊癒。
但她最擔心的還是君陌,因爲君陌受的傷最重。君陌離開青峽之後便已經醒了過來,看似沒有任何問題,卻讓人非常擔心。
因爲這些天的旅途中,他沉默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些他始終安靜地坐在車窗旁,看着大唐南方覆着淺雪的原野,或是被敵人放火燒燬的村莊。
木柚看着他依然堅毅的側臉,看着他散在身後的頭髮,然後目光落在那隻空蕩蕩的衣袖上,在心裏默默嘆息一聲。
那幾輛馬車沒有進長安城,而是直接轉道去了書院。
負責護送的唐軍,在草甸下便離開,草甸覆着薄雪,雪裏有無數叢桃花,只是還沒有到開花的時節,今日的書院很安靜,甚至有些冷清。
沒有皇族或大臣們謙卑行禮,沒有民衆夾道歡迎,沒有隆重的儀式,聽不到鑼鼓喧天的聲音,甚至連迎接他們的人都不多。
沒有人會在意這一點,因爲他們本來就沒有通知長安城裏的那些人,出征然後歸來,回到書院就是回家,哪裏需要
在草甸上迎接他們歸來的,只有兩個人那個可愛的小書童許家綸,以及拄着柺棍,渾身纏着繃帶的寧缺。
小書童看着君陌一句話沒說,便流下兩行眼淚。
君陌把他留在書院,他便在書院裏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天,今天終於看到少爺活着回來了,哪裏還能控制住情緒。
當他看到君陌的右臂斷了,頓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君陌微微皺眉,說道:“不準哭。”
小書童聽話,拼命地擦着眼淚,奈何眼淚太多,怎麼擦也擦不乾淨,而當他看到君陌的頭髮時,忍不住哭着喊出聲來。
“少爺,你的頭髮怎麼變白了”
寧缺看着二師兄空蕩蕩的衣袖,看着他灰白的頭髮,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君陌面無表情說道:“到處都有燃燒的村莊,路上灰太多。”
這是很笨拙甚至有些可愛的解釋,但沒有人笑。
車廂裏一片安靜。
“爲什麼書院這般安靜”二師兄問道。
寧缺說道:“三師姐提前便把書院前院的教習和學生散了,有的教習和學生走了,大部分教習和學生正在長安城裏幫朝廷做事,還有些已經上了前線。”
君陌問道:“師兄和餘簾現在如何”
寧缺說道:“情況還好,就是行動有些不便。”
馬車駛過書院破落的石坊門,向更深處去。
書院的教舍和二層前殿,都已殘破不堪,尤其是通往舊書樓和後山的巷道,更是看不出原先的模樣,這段時間根本找不到人來修。
君陌看着這些畫面,沉默不語。
書院後山依然溫暖如春。
還是那間不愁會被秋風所破的草廬,小書童和唐小棠把諸位師長擡到軟榻上,有的還在昏睡,有的勉強支撐着身子。
暫時聽不到北宮的簫聲,西門的琴聲,溪畔的打鐵聲,宋謙和八師弟爲了一顆棋子的爭吵聲,大概永遠也再看不到老師了。
大師兄和餘簾坐在輪椅上。
君陌鬆開木柚扶着自已的手,走到大師兄的輪椅之前,行禮相見。然後他望向餘簾,說道:“熊初墨該死,你爲何沒有殺死他”
餘簾平靜說道:“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二師兄想了想,沒有繼續再問。
大師兄看着他空蕩蕩的袖管,看着他灰白的頭髮,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有些事情,既然無法改變,便要學會接受。”
“不是在意,而是遺憾。”
君陌望向草廬外那片灰淡的天空,說道:“我一直想像小師叔那樣,拔劍與天戰上一場,當老師在泗水畔登天而去,我更想着明朝終有一日,我能跟隨老師的步伐而去,如今看來卻是沒有了機會。”
不是所有人都能聽懂他的這番話。
大師兄嘆了口氣,說起另外一件事情:“皮皮走了。”
在後山,君陌和陳皮皮的感情最爲深厚,此時聽着這消息,他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觀主究竟能不能恢復”
對於書院來說,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君陌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看着寧缺。
草廬下醒着的所有人,都看着寧缺。
那天在朱雀大道上,寧缺曾經給過長安城裏的人們一個答案,今日他卻依然思考了很長時間,才肯定地說道:“不能。”
聽到這個答案,二師兄始終有些冷冽的神情,終於稍微鬆了些,便是吹進草廬的風,也彷彿變得溫暖了幾分。
觀主曾經展露出來的境界,是後山諸人心上最寒冷的那抹雲,雖然他在長安城敗了,但事實上他並不是敗給寧缺,而是敗給了驚神陣。
換句話來說,他依然是敗在夫子的手裏。
如果不是在長安城,而是在人間別的另一處地方,無論大師兄還是君陌,甚至加上餘簾,都不見得是觀主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