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凜冬之湖 第六十三章 不知命,知命,寧缺的命
葉紅魚飄至隆慶皇子身旁,細眉微蹙,神情凝重,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撫在他的頭頂,一道淡而純和的道術氣息自掌心噴涌而出,瞬間籠罩住他的身體。
那道淡而純和的氣息漸漸變濃,泛起金色的光輝,就如同昊天神輝一般,緊接着,她左袖一拂將一粒丸藥塞進他脣中,然後掌風柔拍震碎推送入腹。
隨着她簡潔迅速的動作,隆慶皇子胸腹間箭創溢出的血水神奇般地止住,甚至隱隱約約間能夠感到一股極強烈的生命氣息正在不停修補什麼。
這粒丸藥是道癡幼時自觀中帶出來的極品傷藥,那道帶着極濃生命氣息的道術氣息更是桃山祕學,憑此手段,她竟是生生把隆慶皇子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隆慶皇子臉色極爲蒼白,但應該不會當場死去,然而無論葉紅魚在做什麼,他都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沉默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滴汗珠自葉紅魚鬢角滑落,瞬間被陰雲下的雪風吹去不知何處,爲了不讓隆慶皇子死去,她在短短瞬間內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她簡單說道:“太快。”
換作別的任何時刻,驕傲如道癡,絕對不會解釋任何事情,哪怕對方是裁決神座,然而她今天出現在這道雪崖之上便是要替隆慶護法,結果卻沒有攔住那箭,導致隆慶此時傷重將死,所以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那道箭太快,快到她都反應不過來。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傷勢太重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他惘然看着自己的胸口,知道肉身的傷害養上數月大概能夠養好,然而被那一箭毀掉的氣海,尤其是破境之時受損的道心,卻再也沒有修復。
識海里那滿天星辰碎成了億萬塊凌亂的鏡片,被絞殺成絮的那抹黑夜則是在空間裏四處飄散着,漸要佔據所有的角落與視線。
他像一個傻子般看着自己胸口上的洞,彷彿看到了這個混亂的世界,在剎那辰光裏,憶起了很多辰光,以及那些辰光裏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事情。
那些華彩的篇章,奪目的畫面,被柴火映照的冷漠不動容顏,火刑臺上呼號痛苦的半焦人身,幽閣裏肉骨皆腐的屍首,以及注視着這些的驕傲平靜的自己,變成無數片雪,快速地在他眼前的黑色道袍上閃掠而過。
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強壯暴戾的男人,貞潔白嫩的處女,嫵媚豐滿的蕩婦,蒼老瘦弱的老人,稚喜可愛的孩童,因爲一心向道,因爲對昊天的虔誠,他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動搖,愉快地毀滅着衆生的人生。
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毀滅他人人生時自己曾經在火刑臺沉思而得的感受都是虛假的,唯有自己人生被毀滅時的痛苦纔是真實的。
所以,他看到了自己灰暗而無希望的將來。
葉紅魚注視着他面容上的灰暗光澤,知道他的驕傲,他堅強的修道意志,全部被那一箭毀了,不由沉聲斥道:“你想讓自己廢掉嗎”
聽到這句話,隆慶皇子忽然笑了起來,嘶啞的笑聲很虛弱,在漸盛的風雪中,顯得極爲痛苦和惘然,然後他輕聲喃喃說道:“我已經廢了。”
再也沒有進入知命境界的可能,對於他這個願將生命奉獻給光明昊天,一心向道的西陵神子來說,活着只是苟活,像一條狗那樣活。
他痛苦地艱難轉頭,望向崖外的風雪,以及荒原深處越來越暗沉的天空,惘然說道:“我本是皇子我將爲燕皇,我雙腳站在道門與紅塵兩岸,本應舉世無雙,然而就這樣廢了,被昊天遺棄在痛苦與黑暗的世界裏。”
在道門中人眼中,幸運是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不幸則是昊天施以的責罰,他這一生何其幸運,然而今日在這片被昊天遺棄的山脈中,卻忽然發現自己被昊天無情遺棄,再如何堅強的意志,再如何通明的道心都無法承受這種巨大的打擊。
隆慶皇子緩緩站起身來,重傷之餘極爲虛弱的身體在風雪中晃了晃,他發出一聲痛苦地像野獸般的嘶嚎,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他沒有理會身旁的葉紅魚,直接向前邁了一步。
一步踏空,便從雪崖上滾了下去。
沉悶撞擊的聲音響起,他摔到了雪崖下方。
黑衣裹着的身體橫臥雪中,一動不動。
葉紅魚走到崖畔,沉默看着崖下的雪地。
時間緩慢地流逝,崖間的風雪更盛,快要被雪花掩埋住的隆慶皇子忽然動了動,然後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捂着胸口,一腳深一腳淺踩着深雪向山外走去,有時跌倒再次爬起,緩慢地向着荒原北方黑沉的鉛雲行走。
生不如死,像一個傻子。
活不知命,像一隻無家的受傷野狗。
因爲劇烈的掙扎動作,被道術氣息暫時止住血的胸口箭創再次崩裂,鮮血從隆慶皇子的指間溢出,滴落在雪上,在崖下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極長極紅的線條。
那道血線也未能維持多長時間,便迅速被風雪掩蓋。
他那踉蹌悲慘的身影,也終於被風雪掩蓋。
葉紅魚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始終一言不發。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倒下然後再也無法爬起,最終變成寒冷荒原上的一具冰屍,她只知道這個曾經有資格威脅自己的傢伙雖然還活着,但已經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過身來,靜靜望向雪崖那頭的青翠山谷,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有些人應該死,所以”
話語戛然而止,她凝視遠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風雪漸拂其面,漸凝其顏,沒有任何表情的美麗容顏就像是冰玉雕出來的美人像。
忽然,她眨了眨眼。
眨碎一地冰霜。
先前快要佔據整道雪崖的青草,隨着隆慶皇子的毀滅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桃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隨着她這一眨眼,雪崖之上再生變化。
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復茂盛,桃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復開,只是絕對靜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間的狀態中,彷彿時間讓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不是所有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風雪沒有,她那件隨風而舞的紅裙也沒有。
寒風捲着雪片圍着她的身體呼嘯而掠,漸漸變成一道極清晰的雪束,圍着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轉,飄舞的紅裙拖在身後的兩根系帶,被風拂起,輕點她腰間的雪束,彷彿墨筆毫尖入清水,腰間那束雪頓時變得鮮紅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