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火》
噎鳴那日聽到了太一的呼喚。
他沒有作答，是因爲不能。
他生來畸形，沒有太一生的那般英武俊美，缺失兩條手臂、身體還離奇的扭曲着。年幼的時候根本無法行走，長大後也只能利用雙腳在耳側一點一點往前挪，因此他從未能離開出生的那片山洞，洞中那片遼闊的水域陪伴他度過了日日夜夜，就在他以爲自己終會爛在這不見天日的洞中時，一向如鏡的水面突然被打破了——一個長長的頭浮了上來，眼睛透過煙波浩渺饒有興致的打量着他。
他後來才知道，這人名叫韓流，是昌意之子，昌意被貶到若水邊，因此韓流在河流邊長大，從小水性就好，做了太一的伴當後，受邀一起搬到了云云山居住。
韓流並不是個壞孩子，至少噎鳴自己不這麼認爲，只是奇思妙想過於怪誕罷了，有一日竟想人爲的幫他矯正畸形！他絕望的看着韓流附着鱗片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雙腳，然後猛地向腦後一掰——
咔嚓一聲——
噎鳴淒厲的慘叫聲迴盪在山洞裏，他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什麼地方斷了，疼的他眼淚不受控的往下淌，而韓流只是覺得有趣的望着他痛苦的臉，過了足足幾分鐘後才發覺到做法欠妥，寥寥丟下一句道歉，邊頭也不回地鑽回水裏跑了。
接下來的半年，韓流都沒有出現，噎鳴自己一人蝸居在山洞裏療傷。說是療傷，實際只是忍着劇痛，靜待身體自己癒合。他生活的平臺上方有一束光從石縫中漏進來，透過那個小縫，他偶爾能看到俊美的太一獨自一人上山採藥，那個少年看上去那麼善良美好，他多希望有一日，太一能發現這條石縫，最好還能好奇地俯下身往裏瞧一瞧，若是能借機找到洞口，再進來探視他一下就更好了。
只是太一一次都沒有來。
也是，太一的身份尊貴，聰明靈慧又勤勉好學，被帝俊選拔作爲學徒，在宮殿裏進修，日後將有機會被拔擢爲上神，未來光明燦爛。而他只是造物主手下的一個失敗品，如何能與那個金枝玉葉的少年相比呢？
又過了一個多月，韓流來了，他想幫噎鳴訓練敏捷能力，不由分說地撿起地上的石子砸向他，要他見機躲開。可噎鳴天生畸形，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健全孩子，只能任由小石子砸在臉上、腿上、腳上，卻是一聲都不敢吭。
索性一會兒韓流就沒了興致，青少年的注意力總是精貴的可憐，玩了一會兒，見沒有什麼意思，自然也就放棄了，鑽回水下離開了。
噎鳴記得自己望着水面逐漸趨於平靜，長舒了一口氣。
十幾年的光陰一晃而過，韓流還是偶爾會來“探望”他一下。最後一次臨走前，他沒忍住話頭，開口道：“以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好。”噎鳴記得自己那時還有點慶幸。
“你難道不好奇爲什麼嗎？”韓流見對方沒反應，有些氣惱。
“那——爲什麼？”
“太一要去窫窳之地，他有大事兒要做！邀請我跟他同去呢！”韓流得意洋洋的說。
噎鳴心裏猛地一沉，太一要離開云云山了，自己還一面也沒有見過他，他這輩子也不會知道自己了——這個活在陰溝裏的耗子。噎鳴曾經想，哪怕不能親眼見到太一，能拜託韓流在他的面前提及一句自己的名字也是好的，只是韓流這個樣子——怕是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他這輩子第一次衝動了，破口而出：“我——我可以去嗎？”
韓流大爲震驚，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先天畸形的人爲何一聽到他要走了，竟然激動得即使自取其辱也要一同跟去。他像看怪物一般盯着眼前畸形黝黑的噎鳴，那雙猩紅的眼中躲閃、羞赧、乞求之意簡直溢於言表。韓流第一次感覺到了棘手和窘迫，活像一條擱淺在岸邊不斷撲騰的魚，他沒有辦法，只得應付了下來，便尷尬的逃離了。
他就這樣來到了幾乎是寸草不生的窫窳之地。
*
太一在青色羅脈葉的下方焦慮的踱着，像是卡住了思路。噎鳴每日棲居在樹冠，能若隱若現的看見他年輕的發頂，他不知道太一遇到了什麼困境，只不過但凡要建造些什麼，都會需要尋找合適的材料、以合適的角度拼接起來，自己住在樹冠裏，正好方便。建木的紋理有兩種走向，倘若順着生長方向撫摸，便是光滑細膩；反之，便粗糲無比，有些時候還有倒刺能刺破皮膚。他每日用腳趾從身邊勾下幾簇建木枝，因爲沒有手，只能腿、腳、口並用，嘗試着將幾股樹枝捻合在一起。他技法不熟，免不了遇到拉扯，幾個來回後，嘴角、腳掌就被樹枝的倒刺磨得鮮血直流。
太一站在樹下喊他回云云山那天，他正叼着一截樹枝，嘗試着將四股編織在一起。靈感還是來源於羲和的編髮，某一日羲和來到這裏探望太一，他不小心窺見到的。噎鳴能很清晰的聽到太一在叫他，更能清晰的感知到他的方位，只是他皮開肉綻的脣齒間含滿了鮮血，只要一張嘴便會澆到太一的頭上，於是只能保持沉默。太一喊了很多次，最終因無人作答而作罷離開後，他反倒鬆了一口氣。望着太一和韓流消失在地平線上，噎鳴心滿意足地想：至少這次，他知道太一不是棄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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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1500多個日升月落就過去了。太一剛從云云山歸來時，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空，在得知噎鳴一直在爲他研究建造仙宮技法時，更是興奮得不可名狀。而噎鳴也不負衆望，他在四股樹枝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五股擰編之法，這樣五條樹枝組合在一起韌度和硬度都極爲上乘，同時又兼顧了可塑性。以五股爲一繩作爲基本單位，每五繩又可以故技重施，最終成爲一張大網，作爲仙宮建築結構的基本骨架。太一又思考了幾日，就運作精魂之力，於建木上方畫了兩個相接的環形模樣，韓流捧着閃爍發亮的弱水，灑在噎鳴編好的“骨架”上，那鬆散的兩端便像突然被賦予了生命般瘋狂了向相反的方向生長起來，長着長着，它們就攀上了太一描繪出的軌跡，沒過多久便成功閉合在了一起，緊接着就一點一點像混沌虛空的方向漲大。一年過後，竟成了一座比千百個帝俊宮殿還要壯觀的建築物，盤桓在三個青年人的頭上。
太一給這座建築起名叫“仙宮圖書館”。
建木從主幹中伸出無數條枝椏托起圖書館建築中間的交叉處，又從那裏衍生出無數晶瑩的樹杈——它們沒有被樹皮包裹，而是徒留雪白的木芯暴露在外。偌大的圖書館，全部的託舉之力盡在於此。
噎鳴經常會仰頭望向那個幾乎覆蓋了一方天際的龐然大物，那形狀怎麼看怎麼像山間野蜂採蜜時跳出的舞步。他很小的時候，透出山洞石壁上的縫隙，總能窺見道這些奇特的現象，因此記得特別清楚，或許太一就是從野蜂那裏得到的靈感也未可知。他身下的建木與高懸空中的建築物比起來是那樣的渺小，卻能以區區柔弱樹身托起如此之重，簡直堪稱奇蹟也，怎麼能不讓人爲之嘆服。
又一年，伏羲之妻女媧奉帝俊之命，也來到了窫窳之地，在建木根系的下方，又拓展出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她起先心氣十足，用弱水河底挖出的淤泥一個又一個的捏着小泥人，後來捏久了又不免有些厭煩。便仿照噎鳴那樣折了建木枝，沾着泥水一陣狂甩。小泥人和小泥點不需多時就生出了五官和四肢，在這片空曠的地方奔跑蹦跳了起來。女媧滿意極了，起初還是非常負責的樣子——遇到勤勞善良的小泥點，就獎給它一個泥塑捏成的身體；遇到犯上作亂的，就伸伸手指、將兩個打鬧的剝落開。她仿照着天界的樣子，也給這個新世界畫上了山川、河流、森林、草地、荒漠和戈壁。各色的生靈也由她和太一商量着，或去掉一雙腿，或加上一對犄角，總之稀稀拉拉的改了一改模樣，象徵性的投放進去了一些。待到日子久了，女媧最初的熱情也消磨了大半，開始學起了常年生活在建木上的三個青年——不顧形象的葛優癱在樹枝間，懶懶的注視着在新天地間採摘、捕獵、繁衍、進化的小泥人們。
再後來，見新造的人間運行得不錯，女媧也拍拍屁股走人了，拜託他們無事便照看一下這個新的世界。建木上又只剩下了他們三個。
終於有一天，小泥人部落們歷經經年日久的打拼，安定下來，部落的首長決議，是時候去探索一下更廣闊的疆域了。
於是，他們仰起頭，盯上了從天邊垂落的樹根。